就在刚才,我家楼下有人跳楼自杀了,据说患有抑郁症,实在不能理解。看到一个案例,就是一个家庭幸福·、经济状况良好、成绩也不错的女孩子抑郁了,是我们对生活的要求太少吗?为什么很多人会因为生活中的一些小的不如意极速进入那种抑郁的心情呢?
那时候的李心甜不知道,这份恐惧要持续5年,或甚至永远都挥之不去。
01
凌晨四点,我的手机屏幕亮,铃声把我从睡梦里一下子拽了出来。
“亲爱的,我不行了。我得去医院。”听筒那边,李心甜的声音很弱,滋滋啦啦。我翻下床,来不及换鞋,裹了大衣便开车往她家开。
这是凌晨四点的北京,褪去了白日的喧嚣,街道空旷而安详。宽阔冷清的马路看不到边,整个城市看起来柔软而没有任何防备。
凌晨四点,很多人还在熟睡,很多人也提前苏醒。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讲,早醒2-3个小时还算好的,怕的是彻夜难眠。
李心甜,我小学,初中,高中同学,认识15年,是挚友也是亲人。2012年9月,她第一次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2017年9月,她第二次住院,住院治疗了5个月,2018年1月4日刚出院。
我和李心甜的家,距离4.75公里,我精确的记过。这对于偌大的北京来讲,太微不足道。油门踩到了80,这4.75公里却像是一个黑洞,无论如何横冲直撞,都到不了尽头。
这个路口后是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路口后是又一个路口。正像深陷抑郁一样,伤痛之外还是伤痛,痛苦之后还有痛苦。
02
小卧室不足20平方米,有一扇窗户,窗帘厚拉得紧,阳光进不来。李心甜妈妈做的红色段子面的被子上绣着一对鸳鸯,被子团成一坨堆在墙角。三年间,这是李心甜和她前男友陈亮居住的地方,爱情故事在这里发生,也在这里结束。如今,只剩下她,和她无法自拔的抑郁情绪。
我打开灯,桌上、床上都是血。这是我第三次看到这样的场景,眼泪直接到了眼角,心又攒成了一团。
6个月前,李心甜用买来的针管疯狂的抽自己的血。4个月前,李心甜吃了100多片安眠药。现在,她纤细白嫩的胳膊上又多了十几道横七竖八的刀痕。我所有的情绪都直接噎到了嗓子眼里,给她套上衣服,我弓着腰,一把背起了她。162cm的她,如今不到70斤。
她坐在副驾驶,歪着头靠着窗户。撕扯着安全带,一直哭,一直哭。“活着太痛苦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呀,为什么啊?我真的好想死啊”
我又确认了中控锁已经锁好了副驾驶的车门,就往北京安定医院开。我不时的侧转头看她,“心甜,心甜。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能告诉我今天怎么了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吗?”,我心里小心翼翼,嘴上颤颤巍巍。我很怕,怕说错什么刺激到她。更怕,她就会这样真的消失在我的时间里。
她低着头,不说话,眼泪无声的掉。她眉毛紧蹙着,嘴唇向下咧着,眼泪和鼻涕往嘴里滚,没有任何声音,像黑白默片里的人。
”心甜,我们去医院处理下伤口啊。没事的,你别害怕,我陪着你呢。“我右手摸到她握紧拳头的左手,那双手青筋凸起,青筋交错扭曲着盘在一起,在夜色的陪衬下,是紫黑色的。她两眼通红,脸上都是绝望。
风声拍打着车窗,细细的尖叫。
03
到了安定医院,我停好车。”急诊“两个红色的字闪着幽幽的光。我扶着她推开门,眼前一片凌乱。
一个男孩,双手背在背后,手腕被绳子紧紧绑住。麻绳绑的很紧,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两道鲜花的痕迹,很扎眼。他躺在地上翻滚着:“滚,都滚。滚远点。”,他边说,边用力向四周踢,左脚的鞋子松垮垮的挂在脚上,鞋带挂在脚面上。
旁边半蹲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头发蓬乱,面如土色。右手紧紧的攥着男孩的上衣领子,大声的警告着:“我告诉你,别给我丢人了,听见没有!我跟你真是丢不起这个人了!”
咨询台前,是一个蹲在地上哭的女孩,她在打电话,嗓子哑着:“怎么办啊,我们到医院了,但是没有床位了。”
“快控制一下,这样不行啊。”一旁的保安拍着腿一脸为难。
挂了号,我扶着李心甜进了急诊室,医生开始处理伤口。突然一个男孩蹿进了医生办公室,大声的一字一顿的指着门上的字念着,”急诊室,急诊室。“医生赵,赵。“他看不清,又直接凑到办公桌的桌牌上,”赵,赵成“。他话音未落,两个年轻的护士进了门,把他拉到了门外。
这是安定医院一个很寻常的凌晨。凌晨四点,是北京这个城市放下戒备的时候,也是人脆弱的时候。
“李心甜,27岁。情绪差失眠,焦虑,重度抑郁,反复发病。曾服药、抽血自杀,左手腕有明显伤痕。防藏药,防外走,防冲动,防爬窗。”我翻着李心甜的病历,已经厚厚的写满了。
这个病历放在她的包里。除了病历,包里还放着一本书《还我本来面目》,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献给天性敏感的人。如何接纳自我和欣赏生命。”
李心甜,从来都是个没脾气的人。大眼睛,瓜子脸,皮肤白,笑起来有酒窝。她是个很好看的姑娘,长得没有任何攻击性,很多人说她像刘亦菲,从里到外都是仙仙的感觉,很友善,很平和。说话也从来都是一直带着笑,以至于身边的人从来不会把她和抑郁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也是到了后来,我才从医生那里知道,原来她的抑郁类型是”微笑型抑郁“,这是少部分抑郁症患者的症状。
微笑抑郁患者,他们在别人面前面带微笑,若无其事,有的甚至表现的很有幽默感。但在微笑背后,他们觉得极度痛苦、压抑、忧愁和悲伤,甚至是充满了绝望感。他们不会像普通抑郁症时常表现闷闷不乐,情绪低落,很难被察觉。所以当微笑型抑郁症患者有自杀倾向时,朋友和家人都会很震惊。
确实,我很震惊。当第一次我送她去医院的时候,我不解,我困惑,一个如此漂亮、开朗、明媚,社交能力很不错女孩,怎么会得了抑郁症。
04
那就是在一个普通的不过再普通的清晨,李心甜一觉醒来。她发现一切都变了,她突然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她走出门,不会因为看到五颜六色的花朵感到美丽,不会因为香味扑鼻的美食馋涎欲滴,她开始进入了一种状态,她觉得一切都那么的麻烦。出门麻烦,接电话麻烦,吃饭麻烦,说话麻烦,不想吃饭,不想接电话,什么都不想干,世界只有一种颜色,就是枯燥无味的。
她坐在窗口张望,楼下有依然在比比划划晨练的老人,依然有流浪猫蜷缩的窝在花坛边,依然有人在急匆匆的手机扫码,打开一辆辆红色的黄色的单车。搁以往,她会一个起身,伸个懒腰,觉得新的一天又充满了活力。而现在,她不想思考,感觉不到,然后,突然开始觉得自己没什么价值。
一个漩涡式的黑洞把她裹挟了进去,她被控制了,手脚都动弹不得,没有任何办法。风声在窗外呼呼作响。她从高空坠落,掉入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世界。世界的颜色不同,但没有一种是让人感觉快乐的。
她开始感觉到害怕,但并不知道自己害怕些什么。“活着太痛苦了。”你什么都不是,你根本不配活着,你这个废人。“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然后她开始唱歌,唱小时候的歌。
“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起快乐的小伙伴。”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的说了声叔叔再见。叔叔,再见。”
后来她时常出现这样的念头:“活着太痛苦了。你什么都不是,你根本不配活着,你这个废人”。这个念头不断地出现,她就不停的唱小时候的儿歌。后来接受治疗以后,她开始按照医生教她的,她跟自己重复:”没关系我爱我自己,我的朋友需要我,我的爱人需要我,都会熬过去的,我不能死。“
05
2010年,李心甜母亲过世。2011年,父亲过世。2012年,三年的爱情终结。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震荡之后,她依然是个朋友眼中坚强的人,看着毫无波澜,安然无恙。
分手后,她很快又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她开始了新的恋情。一切看上去又要重新开始的时候,一种东西横冲直撞的冲进了她身体,并且开始渗透在她的每个角落,直到她彻底无法动弹,彻底走不出来。
她开始睡不着了,她用力的地闭眼、打哈欠,对普通人而言最简单的“睡觉”,对于她而言,开始变成了安慰一旁搂着自己的男孩。她觉得她正在缓慢的死亡,一点一点的。
李心甜恍惚的走出医生办公室,手臂上打着止血绷带。”医生,给我做无抽吧。“,她的嘴唇苍白,几道裂口上都是血红色。
无抽,就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是目前抑郁症治疗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抑郁症患者大脑内的神经递质之一5-羟色胺少于正常人。“无抽”相当于把大脑内神经递质分泌“格式化”,重新启动的神经递质代谢,让5-羟色胺等各种神经递质的水平恢复到正常状态。
李心甜躺在床上,她已经被麻醉了。两片金属电极固定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然后通电了,6秒钟。无抽会带来短暂的失忆,记忆会在几天后慢慢恢复过来。对于此刻的意义就是,她自杀的念头可以减轻了。
第二天一早,办了各种手续。李心甜住院了,隔着一小块细条的窗户,她在里面对我做鬼脸。医生说,还是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正好有人出院,有空余的床位。
我怯怯的问医生:“医生,我朋友这次大概要住多久?恩,这次可以痊愈吗?”
医生陈玲推了推眼镜,盖上了李心甜的病历本。“还要看情况。抑郁症80%都是可以治愈的,只是很少有人正视这个问题,就诊和重视的少。你得相信你朋友,她会康复的。”
我用力的点头,从小细条的病房窗户里往里看。
抑郁症患者的病房大门一直是锁着的,只有医院的人才能打开。这里的抑郁症患者病房门都没有锁,患者全部开着门睡觉,护士每半个小时就要巡一次房,检查每个的睡眠状态。
吃了药的李心甜,可以睡上三个小时,四点醒来,然后看着天慢慢变亮。第一次住院,她是抗拒的,她仰着头喝水吃药,却把药黏在牙床上。她假装咽下了药,却把药片藏在了指甲缝里。她也吞过牙刷,一心寻死。她临床的女孩更极端,居然把病服脱下来挂在洗手间的横梁上寻死。第三次住院,她平静了很多。我临走,她摸着我的手,信心满满的说:”这一次我一定好好配合治疗。“
”你别告诉周书凯我住院了,他不知道我得了抑郁症。我跟他说我回老家了,我自己会好起来的,好好配合治疗,然后继续和他在一起。我爱他。“她发微信跟我说。周书凯,是她现在的男朋友,交往了2个月。
女人都是爱情的信徒,而这个教主很多时候却是那么的脆弱。
06
小时候,家里人吓唬小孩说:”你再不听话,就给你送安定去,那里都是疯子。“小时候的我不知道安定医院是什么,只知道疯子很可怕。
对于很多人来说,患上精神疾病就等同于疯子,这是羞耻的,难以启齿的。患上了抑郁症的患者不仅背负着精神的痛苦,还背负着社会歧视所带来的沉重负担。抑郁会给人带来痛苦,但更可怕的是埋藏在传统价值观念里的偏见。
”每次去医院拿药,我打车都不敢写安定医院,我都写天音通信。因为有一次我定位在安定医院,上车的时候司机就会一直用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从后视镜里观察我在做什么。好像我是个怪人。“李心甜跟我说。天音通信是安定医院对面的一座大厦,距离安定医院门诊只有一街之隔。
世界卫生组织发布数据显示,到2030年,抑郁症将成为全球最大的健康问题之一。在中国,各类情感障碍患者人数已近9000万,无论老幼贫富,平均15个中国人就有一个抑郁症。但是,一项大数据统计,中国的抑郁症就诊率只有4%。90%以上的患者根本没有治疗。而近80%入院治疗的抑郁症患者是完全可以治愈,20%的患者接受治疗后再没有复发。
抑郁症也被称为“心灵感冒”,“精神科感冒”,这个比喻想说,抑郁症很常见,每个人都可能在一生中某个时候罹患抑郁症。但是,这比感冒严重的多,因为有很多抑郁症患者会出现自杀想法,甚至15%的抑郁症患者自杀而死。
抑郁症是一种疾病,并不是矫情和心理承受能力很弱的弱者。所以当你的朋友同事或者家人遇到这样的困难,带他尽可能的去医院,支持他,鼓励他,给他更多的爱。而不是说:”年纪轻轻地别那么矫情“”谁还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别小题大做“这类的话,你不知道的,你没经历过的,都别去轻易判断。
因为你并不知道,对方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是作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朋友,我学到的善良。
我到家,
“我觉得心甜不太对劲儿。虽然每天看着开心,但是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饭吃得少,睡也睡不好。半夜搂着她,摸她的脸上有眼泪。我去问了医生朋友说可能是抑郁症。我想带她去看看,但是你先别告诉她,等我回北京的,我跟她慢慢说。”
我收到微信的时候,眼睛很快湿润了。天还没亮,我想到李心甜走进病房时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这个路口后是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路口后是又一个路口。生命里总有困顿,但并不是没有尽头。比如,下个路口,就该,转弯了。